纪赟:广岛的泪与肃清的血

拜读符婉月《受害者,还是加害者?》(10月30日言论版)一文,作者从广岛原爆遗址与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的参访经历出发,试图探讨“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的循环”。她以“向攻击者认同”的心理理论为基础,指出受害者可能复制暴力,甚至变为新的加害者。文中还以耶稣、曼德拉以及韩喆凯父母的宽广心怀,来呼吁以爱与包容化解仇恨。从文中能看出来,符老师为人善良,情感真挚,但若从东亚与新加坡自身的战争记忆出发,却感觉此文存有道德与历史盲点。

此文极不恰当地将广岛原爆遇难者与犹太人大屠杀受害者并列,再进一步引申到当代巴勒斯坦平民与校园霸凌个案,意在说明所有苦难都是平等的,因为他们“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,爱着和被爱着的,跟你我一样的人”。

然而,这种“苦难等值化”正是此文最容易被人们错误接受的部分。犹太人在纳粹系统性屠杀中无辜受难,是种族清洗的受害者;广岛平民固然可怜,却是发动造成亿万无辜平民被杀的侵略战争的国家体制中的成员,他们的苦难当然也值得同情,却不应与无辜被杀者的苦难相提并论。若将侵略国的平民与被侵略国的受害者并列为“共同的悲剧”,就模糊加害与受害的边界,也削弱对历史的道德判断。这样的论述,在情感上固然显得大度宽容,实则在伦理判断上严重失真。

以新加坡为例,1942年占领星洲后,以“日本平民”组成的豺狼之师,在短短数周内就屠杀了数万手无寸铁的华人,妇孺也概莫能外。这场“肃清”大屠杀并非是偶发的战乱悲剧,而是一场系统性的种族清洗。这些华人受害者并非士兵,而是普通教师、医生、学生、商人,是毫无抵抗能力的普通人。对新加坡而言,“肃清”的血,不仅是国家记忆中的伤口,更是一个道德坐标:它提醒我们,历史上存在着主动加害与被动受害的本质性区别!

符文提到的“向攻击者认同”理论,原只能用于解释个体心理创伤的复制现象,绝不能无限套用到民族与国家层面,因为这会导致危险的“去政治化”逻辑。如果简单地将一切加害都解释为“受害后的反应”,会导致两种错觉:一是加害者的暴力也可以被同情(像不讨论日本在他国更为残酷的暴行,而只谈日本普通民众也是二战受害者);二是受害者的愤怒反击,反而被指责为报复心重,没有宽容之心。这种模糊化叙事,在东亚历史的脉络下尤其值得警惕——它让“广岛的泪”掩盖了“新加坡肃清的血”,让侵略者与被侵略者在情感上看似平等,从而消解发动战争者的滔天罪恶。广岛受害者的罪魁不是美国的原子弹,而是日本主动对其他国家造成的深重灾难!

文中提倡“以德报怨”,姑且不提这不是孔子本意,孔子本就反对“以德报怨”,而主张“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”,真正的宽恕必须建立在正义伸张之上!曼德拉之所以能原谅,是因为南非有真相与和解委员会,有制度性的清算。韩喆凯父母虽然主动表达宽恕之情,但凶手仍被公正地审判并获刑多年。如果在正义不能得到伸张之时而侈谈宽恕,就只会成为让受害者替加害者卸责的虚伪温情。

广岛和平纪念公园的钟声固然动人,但我们也应回望那些被“肃清”者的无声呐喊。和平,不是建立在主动遗忘加害者罪恶的爱与宽恕,而是建立在记忆的清醒。真正的和解,不是模糊善恶,而是让善恶在记忆中更加分明。我们不能在温情脉脉中滑入历史相对主义的陷阱,因为它会以普世的情感,遮蔽人类历史上层出不穷的结构性暴力,更容易以个体的饶恕,来取代制度性正义的申张。

符老师在情感层面,真是宅心仁厚,但在思想层面,却有点接近“无差别的同情”。回望新加坡国族历史构建中最为惨痛的一页,我们能记取的深刻一课就是:只有当我们清楚地分辨出谁是受害者、谁是加害者,宽恕才不会沦为遗忘的另一种形式。

作者是本地文史爱好者、宗教研究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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