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出席“我的新加坡声音”微电影大赛分享会,有个听众提了个挺尖锐的问题:“有些导演是不是太‘痴迷’Singlish了?这样不会加重外界对新加坡人的刻板印象,让他们觉得新加坡人很‘土’吗?”
台上的导演笑了笑,反问他:“你看中国的电视剧吗?他们用粤语、上海话、四川话、东北话,我们看着只会觉得很有趣,有韵味,并不会突兀。Singlish(新加坡式英语)也是一样的,它本来就是新加坡的特色。只有我们自己对本土文化不够自信时,才会觉得它土。”
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别人谈起中国影视剧中的方言,挺意外也挺感慨。
在中国,方言在影视剧里的大量使用,其实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。
过去中国人被教育要讲“标准普通话”,后来反而是那些讲最标准普通话的年轻人,开始拿起方言讲故事。
细想,这其实是一种文化心态的转折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普通话被默认是“高雅语言”,方言则带着“地方”“落后”“乡土”的标签。这种标签化,其实不只是语言审美,也是一种社会分层。方言使用者常被暗暗划进“地方人”“不够都市”的类别,是非主流的。
久而久之,说什么话,也成了一种身份象征。
这背后,藏着一层文化上的不自信。当我们觉得一种口音“拿不出手”,急着把它藏起来或掰正时,多半是心底觉得它代表的东西“不够格”。这种语言自我审查的过程,本身就说明主流文化话语的压力。
反过来,一个人能大方地说出自己的方言,甚至用它创作、讲笑话、演电影,那才叫底气足。所谓“土”或“不土”,往往不是语言本身的问题,而是话语权在谁手里的问题。
方言是地理、历史、人情熬出来的一锅老火汤。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向城市,这套独特的语音系统,恰好成了他们解构权威、寻找认同、安放乡愁的载体。它是一张声音身份证。
新加坡的英语时常夹着马来语、淡米尔语、闽南语等词汇,几乎所有的词,都能溯源到一方水土的文化与特色。我能在其中真切地感受到,语言承载的东西,远比“达意”要多。
比如Singlish里那些“lah”“leh”“meh”,语义上是多余的,语气上却活色生香。它们让一句话变得柔软,有了弹性和温度,撒娇、反驳、无奈、亲昵,都藏在里头。
这是新加坡独有的文化语气。
这里的华语也很有意思。我的马来西亚理发师剪完头发,对我说:“你回去就好‘收拾’它了。” 这个“收拾”用得太妙,我眼前立刻出现一个早晨,女孩对着镜子里那撮不听话的头发,互相较劲的发愁模样。
去食阁,服务员会问:“要帮你‘弄烧’吗?” 后来我知道,“弄烧”来自闽南语,就是“加热”。这类词常给我惊喜。
在影视作品里,Singlish常被当成标签用。有时它是笑料,是“草根”象征,是身份隐喻。观众听到会笑,但那笑声背后,有时藏着一丝尴尬——我们究竟在笑什么?笑自己吗?
大概真像那位导演说的,这种对语言的拧巴态度,映照出的是心底的不安全感。
我们渴望被理解,又怕被看轻。
语言,说起来算是文化的一面镜子。
一座城市若对自己的语言羞怯,也很难真正自信地向外表达。Singlish的存在,本该是新加坡多元文化的印记。它代表的是几种语言、几个种族在同一片土地上找到共通语感的努力。
这种混杂,本身就是文化活力。
真正的文化自信,不是讲一口“标准”的语言,而是敢用属于自己的语言讲故事。当一部电影让演员自然地说Singlish,当广告里的对白不再被“标准发音”替换,那才是文化自信落地的那一刻。
语言的魅力不在完美,而在真实。
当一座城市开始接纳自己的口音,它才算真正准备好了,用自己的声音,被世界听见。
作者是在新加坡工作的中国编剧、写作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