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某个星期日中午,我路经一处被称作“下注旺地”的万字票投注站。只见一条蜿蜒长龙,从商场延伸到户外的烈日之下,汗水浸透了下注者的衣背;有人低头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,有人则撑着伞,在热浪中随队伍缓缓挪动,没有人离开,他们仿佛在等待命运的一次召唤,一次概率渺茫却执念难舍的希望。
令我格外在意的,是队伍中那些年迈的身影。他们拄着拐杖、步履蹒跚,却依然执着地排在炎阳下。这场漫长的等待,仿佛不是为了改变生活,而是为了证明希望尚未彻底熄灭。他们的坚守,让我想起《联合早报》今年初的一则报道:新加坡是全球人均投注额最高的国家之一,年长者平均每年花费高达2278元购买彩票。尽管其中一半人曾幸运中奖,但中奖回报与下注花费相比,几乎微不足道,奖金的中位数仅为250元。
与此同时,新加坡赛马博彩管理局最新发布的2024/25财政年度报告,为这场投注热潮提供最直接的现实佐证:全年度投注总额高达127亿元,较前一年增长约4%,再度刷新纪录。
去年11月,全国预防嗜赌理事会则发布了一项带有乐观倾向的调查数据:在18岁及以上的受访者中,仅有40%表明过去一年参与过赌博,相较于2017年的52%与2020年的44%,持续呈下降趋势。
数据看似乐观,仿佛赌风正在消退,社会正缓缓向理性过渡。然而,那条在烈日下久久不散的长龙,却像一道刺眼的现实倒影,无声地反问:真的变好了吗?还是学会了将赌局藏得更深,将赌徒身份包裹得更紧?
一边是投注金额节节攀升,创下127亿元的新高;另一边则是自称参与赌博的人数持续下滑。这两组数据之间的落差,令人困惑,投注额不断增长,但赌客却越来越少,到底是每个赌客下注更多,还是有更多人选择赌而不宣?
当数字彼此交错却无法互为印证时,显露的或许不是改善,而是理解的偏差。下注者的身影日渐模糊,统计未能捕捉沉默者的踪迹,但沉默未被量化,并不等于不存在。缺席的数据,是我们认知中尚未触及的部分,而不断上扬的投注额,则像是无声地提醒我们:一些行为,正悄然脱离数字的掌控。
我并不质疑统计的严谨性。全国预防嗜赌理事会的调查确实采用了标准问卷法,程序透明,范围广泛,数据也经过层层审慎筛选。但数据可以真实,却未必完整;尤其在赌博这类既牵涉金钱,也触及人们不愿轻易示人的个人尊严之行为,沉默者往往多于表达者。他们未被记录,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。
投注长龙仿佛一面镜子,映照的不只是社会对金钱的渴望,更是一种深埋在生活重压中的期盼,对命运改写的幻想,对奇迹仍有可能发生的信念。那些静静隐没于数字背后的参与者,或许才是我们真正该注视的现实。尤其是那些已退休、无固定收入,仅靠政府津贴度日的年长下注者。他们并非不理性,而是在暮年的日子里,努力守住一份仍能自主选择的余地,哪怕那份选择,只是换来开奖前片刻尚未熄灭的微光。
或许,我们真正该问的,不是“谁在下注”,而是还有多少人,在沉默中下注。
(作者是前船舶维修经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