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国祥:可负担性政治学映照全球中产焦虑

“Affordability”(可负担性)这个原本属于经济学教科书里的词汇,如今正成为全世界富裕社会的核心语汇。美国近期几个州及市选举,执政的共和党被打败,分析家咸认民生困苦有以致之。从纽约、伦敦、悉尼、旧金山、上海、香港或台北,耳边的抱怨其实都如此相似:为什么我们越努力,生活却越难负担?

从居住成本、医疗支出到日常餐饮与交通,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变贵,而薪资增速远远追不上物价波动。这不只是通货膨胀问题,而是一整套经济与政策体系的失衡。

Affordability已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统计数字,而是衡量社会稳定、代际信任与政府正当性的关键指标。

这股怨气正在世界各地复制。在英国,年轻世代被称为“Generation Rent”(租世代),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难以拥有自己的居所。在美国,除了少数科技高薪族外,连中产家庭都被高房价与医疗支出压得喘不过气。加拿大主要城市的租金飙涨,台北与首尔的青年则几乎放弃买房梦。Affordability已从地方性议题升级为全球化的社会焦虑。

这不仅是市场失灵的结果,更是政治决策者长期忽略结构性风险的后果。资金宽松与资产泡沫,让政府得以暂时维持就业与消费的表象,却以牺牲可负担性为代价。对普通人而言,这意味着明天的生活会更贵,未来的梦想更遥远。

房源有限、基础建设滞后、都市政策缺乏协调,结果是更多的人争夺更少的资源。市场价格因此飙升,而原有居民则感觉自己被挤出城市的核心生活圈。这样的压力直接反映在政治版图上。面对生活费上升,选民不再满足于口号式的“经济成长”或“数码转型”,而是要求政府能实质改善他们的日常生活负担。任何政党只要不能对“可负担性”提出具体解方——无论是住房、交通、能源还是教育——就必须准备承担政权轮替的代价。

中产阶级的压力正改变世界政治重心。在20世纪后半叶,西方社会的稳定依托于一个信念:只要努力工作,就能拥有体面的生活、可预期的房子与安稳的退休。这种信念是民主制度的基石。然而,如今这个信念正在崩解。高房价让年轻人延迟成家生子;高租金让家庭开支失衡;能源与交通价格上涨压缩了所有人的可支配收入。公司虽然在财报上仍有获利,但薪资与劳动条件的改善微乎其微。被挤压的中产阶级,正转向对现有政治体制的不信任与反抗。

这就是“Affordability政治学”的诞生原因。如今的民主选举,不再围绕传统左右之争,而是分裂为能否“活得下去”的现实选择。政党若无法缓解可负担性危机,就算经济增长数据漂亮,也无法重新赢回民意。反之,那些能提出具体承诺、即使带着民粹色彩的政治人物,反而更能获得支持。

在这个被称为“财政主导”(Fiscal Dominance)的年代,政府的支出压力越来越高,债务与税收循环成为新常态。为了维持福利与基建支出,国家不得不加税,进一步削弱中产的消费能力。这形成所谓的K型经济:少数受益于资产膨胀与政策补贴的群体愈富,多数依赖工资收入的人,资产却不断下滑。

未来政治由超市账单主宰

在这样的时代变局中,个人能做些什么?现实答案或许残酷——量入为出,存钱投资,不再寄望政府能为你解决一切。理财不再只是富人的课题,而是生存的基本技能。理性规划开支、分散资产、避免过度负债,变成面对结构性通胀的防御盾。

除了理财,还有更深层的心理调适。过去我们被鼓励“追求更好的生活”,现在却必须学会“定义什么是足够的生活”。在可负担性不断下降的世界里,节制与选择反而成为新型美德。人们或许不该再以“拥有”为幸福的衡量,而应以“可持续生活的自由”为目标。

政府若要重新赢回信任,必须脚踏实地,回到让人民能“负担得起生活”这个最基本的责任;如果做不到,那么换人执政是民主政治的必然结果。因为在今日的全球化世界里,失衡的可负担性不只是经济数字,更是社会信任崩塌的前兆。

Affordability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全球中产阶级的焦虑,也揭露了过去10年宽松货币与房地产至上的后遗症。当人民用选票惩罚无力控制生活费的政府时,其实是在发出一个明确信息:如果政府无法解决可负担性的问题,它就失去了执政的正当性。

这不是简单的政策辩论,而是文明的压力测试。面对高成本时代,我们正在学习如何在现实中重塑公平,如何面对经济的长期挑战,以及如何在变动中守住生活尊严。未来的政治将不再由理想叙事所主宰,而由每一张超市账单、每一次租金调涨、每一顿被迫放弃的外食构成。因为在这个时代,真正的选举议题只有一个——Affordability。

(作者是台湾中央通讯社前董事长、资深媒体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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